阿兵的快樂假期



在部隊的清晨,


是被冷醒的。





睜開眼,


一片灰朦朦的暗綠色,


他有點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


思緒還睡夢中,

尚未醒來。




動了動兩手的手指,


確認了現在是現實,不是夢境,


自己正處在軍隊的工廠裡,


而天還沒亮。





週遭的人安靜無聲地動作著,


按某種程序地折綿被,


不然就是輕手輕腳地換裝。




諾大,陰暗的寢室裡,


密密麻麻黑鴉鴉的人群走動,


像是太平洋深處那股漆黑的暗潮,


洶湧,卻很安靜。





只要再過一天就要休假了,


一邊動作,他一邊小聲地對自己說。




如果運氣好,


通過下午的測試,就能提前休假。




這樣的話,


那只要再撐個十二個小時就可以了。





部隊集合點名的時候,


他腦筋裡想的仍然是休假這件事,


反應慢了一拍。




解散後,


幾位老兵私下找他訓了一頓話,


要他時時提振起精神。





天慢慢地透出點陽光。





早餐是簡單的稀飯,味道不錯。




挑了個角落的位子,


離那群老兵遠遠的,


一個人坐在長條形式的餐桌前,


把碗中的稀飯吃完。





上工前的集合,


他在部隊末端用力地立正站好,


聆聽今天的交付事項。





長官的訓詞有些長,
多半是瑣碎的內容,


他的心思沒法集中聽訓,


慢慢地飄向了明日的休假。




跟位朋友約好吃飯談天的。




他很期待。




上回休假並不是例假日,


朋友都在工作或忙別的事,


他在家待了三天,那都沒去。





先前的陽光又不知跑那去了,


整片天陰陰地,刮著風。




站得有些久,


開始覺得四肢關節有些酸痛。




好不容易,
長官才結束他的演說。





他在廠房裡,


準備修繕前幾日送來維修的機器。




一位老兵找上門來,


要他演唱五音不全的國歌。




自從上回他被老兵處罰,


在廠房裡大聲唱歌後,


這種要求每天都有好幾回。





張開嘴,大聲地唱,
他也習慣了。




懂得越是唱得走音,越是好笑,


等到整個廠房的阿兵哥哈哈大笑,


老兵們就會放過他。




他是他們找樂子的一個玩具。





休憩時間,


一群人圍在廠房外抽著煙,


七嘴八舌地談論時下流行的網路遊戲。




他不抽煙,也不玩線上遊戲,
插不進話題裡。




在那團白白的,邈邈的煙霧中,


聽著那些聽起來像是神秘咒語的交談內容,


靜靜地看著營區外的陰冷天空。




沒有任何交談。





從起床到現在才過了三個半小時。




他不懂為什麼時間走得那麼慢,


一刻鐘有一天的感覺。





午餐時,
他還是安靜地坐在角落,


那張幾乎是他個人專屬的長桌用餐。




整個餐廳交雜的交談聲,


涵帶某種催促節奏,


催趕他草草用完餐離開。





沒有人找他交談,


獨自坐在牆角,


凝望著被雲遮蔽的天空,
等待陽光。





下午,
他被找去為一具鐵架除鏽。


用細砂紙磨去剛生成不久的紅色鐵鏽。


一個人在廠房的一角,用力地磨鏽。





思緒有點混亂。


腦海總是晃過些不相連的景象。


一會兒在想晚餐的菜色,


下一秒思考又跳到冬日天母的街道。





他試著把心思集中在工作上,


卻發覺很難不去抬頭看牆壁的掛鐘。




他知道自己在等著休假。





鏽很多,很紅。


黑色的鐵架一下子就被磨落的鏽灰染紅,
他的雙手也是。


鮮紅的雙手,
鏽灰滲入指甲的細縫中。


他怎麼用水沖洗也洗不掉。





手榴彈投擲測驗前,


老兵以讓他舒解壓力為由,


叫他在部隊前邊唱歌邊跳刨冰舞。




他跳得賣力,
引來一群人圍觀。





一名老兵私下拉他到一旁,


指責那些老兵真是過份,


認為這是種羞辱。


他不該隨他們意起舞的。





他笑了笑,沒說什麼。




這位老兵常這樣對他說的。




他不懂,


真那麼有正義感的話,


為什麼他不隨那些老兵的意,


而招來更多的麻煩時,


也不見這位老兵幫他說話或制止。





或許刨冰舞真的有用吧。


他奮力一丟,通過了測驗。




晚上就可以休假了,
整個心情想跳起來。





公共電話前排著長長的隊伍。


等了十來分左右,


他撥通電話給明天要見面的朋友。





朋友說,
很抱歉,


臨時有別的朋友邀約,
明天不能見面了。





他翻開身上的電話簿,


撥通電話給另一名朋友,
邀約明日一同喝杯午茶。


答覆是,
不行,有事。
聲音有點冷淡。





身後的隊伍不停催促,
他沒有勇氣接著打第三通電話。


繞到隊伍的末端重新排隊。




反反覆覆,


依電話簿的順序打了幾通電話,
結果都是一樣。




非假日的時候,朋友們沒有空,


到了假日,朋友們也還是忙碌。





先前通過測驗的興奮不知跑那去了。


忽然間又不那麼想休假了。


外頭並沒有任何人在等待他的休假,
他還是得一個人。





好久好久,
沒有朋友陪他走走逛逛,


大家總是有事,他得懂得體諒。


既使提前邀約了,
最後還是面臨取消的結果。



他多久沒和人談天了。


有好多話想跟朋友說,
沒人有空停下腳步來聽,
也沒人想聽。





他呆坐在床沿,


腦筋混亂,
搞不懂自己在想些什麼,


只懂此刻胸口的煩悶,
想大聲吼叫。


又怕招來那群老兵。





諷刺的是,


時間不曉得為什麼走得飛快,


一下子就到了晚上的休假時刻。





算了,總比在部隊裡好吧。


他在這樣的嘟嚷中出了營門,
獨自往公車站牌前進。




又是一個孤單的假期,
滿肚子的厭惡。





他已經懶得去想,
自己的人際關係為什麼弄到這般田地。


這問題,上回一個人在家,
就好好思考過了。





他只想找把舊式的左輪手槍,


六發子彈填裝,
隨便指向位倒楣的路人,


把滿腹的鬱悶與不快,
一發發打進路人的腦袋裡。





是夜,


他夢到自己不停地洗手。





怎麼都洗不掉滿手的鮮紅,


洗手槽染成一片血紅,觸目驚心的鮮血色彩。


分不清那是工作留下的鏽灰,
還是從毛細孔滲出的血液。





他用力地搓揉雙手,


直到雙手變得透明,


水龍頭流下的純粹水流,


還是被他的雙手染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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